“吵什麽吵什麽！你們跪著就跪著，再吵就把你們轟出去了！”走廊盡頭一扇門被拉開，走出一個白大褂。

傅瞬摟著宋笛，他明顯感覺到她哭得站不住，身子靠著自己一直在顫抖。

宋笛媽媽拽拽她爸爸，說了幾句，幾個人看著傅瞬和宋笛，又回去跪好。

他爸爸一直死死瞪著宋笛，那眼神看在傅瞬眼裏，果真與看殺子仇人無異了。

傅瞬問白大褂：“這位醫生，哪裏有熱水？我給我女朋友餵一口。”

白大褂推推厚重的眼鏡，稍看一眼傅瞬：“終於來了個正常人。走走走，跟我走……”

傅瞬要帶著宋笛去，她瑟縮在他懷裏，雙眸淚眼婆娑。

他索性一彎腰，雙手落到她腿彎處，把人包起來，對白大褂道：“醫生，可否麻煩你幫我退一下行李箱。”

白大褂爽快地很，點頭：“走吧。”

進了醫護室，白大褂主動推了一把軟椅給他們：“坐著。”又對盯著他們的女護士道，“小丁，弄點溫水。”

“哦哦。”叫小丁的護士找了個一次性透明塑料杯去倒水。

傅瞬抱著宋笛坐在自己腿上，她幾次要說話，他都制止了，“別說話，別說氣話，休息下。”

他也不清楚，原來自己要上來，會有這種場景。

感覺著懷裏的問題，也許宋笛一早猜到了，所以她才猶豫。

想到這裏，傅瞬親了親她的額頭，這才感覺到她似乎發高熱了——“醫生有溫度計嗎？我女朋友可能有點燒。”他快速摸了下宋笛的手，卻是冰涼的，只有額頭特別燙。

護士拿出一個鐵皮盒子，快速拿出溫度計甩了甩，走過來，“啊，張嘴。”

宋笛含著淚張開嘴，乖乖滴讓護士將溫度計放進去。

醫生也喝了點水，才又看一眼傅瞬：“你外地趕來的？他們家女婿？”

傅瞬點頭，這時間沒必要計較太多。

醫生看看他懷裏的女孩兒，再看看他，又看一眼護士：“小丁，你跟他說他們這一大家子多麻煩。”

傅瞬感覺宋笛扭了一下，滿臉是淚地轉到自己的懷裏，像是不願意面對這一切。

小丁二話不說直接擼起袖子，給他們看：“你看吧，那老頭給我掐的，我怎麽了？我就是端著個藥經過了下，我的媽啊，他就掐我，說我要他兒子死……”

傅瞬看去，果然是幾道紅痕指印，能有這麽深的痕跡，當時對方得有多用力？他沈默，一會兒才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
小丁搖了搖頭，才道：“說是女的，晦氣。二十一世紀了，這都什麽年代了，說我們女的晦氣？！我沒見過這種男的。這可是醫院！多少女護士！救死扶傷白衣天使！真的是……”

傅瞬懷裏的小白兔悶聲不響地痛哭起來，他趕緊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腦袋，溫柔地道：“寶寶不哭了，抱緊我好不好？”

小丁感覺氣暈了，道：“你讓她哭吧，有這種爹，別說哭了，我都能沖上去罵人。”

醫生趕緊攔著：“行了行了，你這話就不像白衣天使了。”

小丁生氣地道：“我也委屈啊，我幹啥了我，我是個女的，我容易嗎？我……”說著別過頭去，砰得一下推開椅子坐進去。

醫生一看，趕緊道：“哎喲，你怎麽還哭了？你們女的真是……”見小丁瞪過來，他立刻改口，“我錯了，婦女半邊天，你們特別偉大，醫護工作缺了女性就是少一條腿！”

“滾蛋吧！”

見傅瞬沈默地在撫慰懷裏的女孩子，醫生接上道：“這位病患家屬比較不理智，而且經常說話不用普通話，非常不好溝通，而且……”他瞥一眼小丁，“嚴重歧視女性。”

小丁氣不過，又道：“哎，你說說他不是女人生的？他老婆不是女的？他還有個女——”

話音戛然而止，突然沈默了。

醫生道：“我陳述下客觀事實，你把你的委屈放一放，這一天天的，我耳朵都起繭子了。”

小丁麻利兒翻了個白眼。

醫生清了清嗓子，又對傅瞬道：“我也是看你是個明事理的樣子，才跟你說說。自從他兒子入院，他其實很少出現，都是他老婆在照顧。但是吧，來一次就找我們一次麻煩，不讓女護士挨近，說女的身上不幹凈……”

小丁這次沒說話，就是把杯子重重砸在桌上，表示了下存在感。

醫生道：“你女朋友……這小姑娘也是，今天趕來的吧，其實她來的時候，那小孩兒就不行了，然後她在門口張望沒法進去。”

傅瞬摟著宋笛，感覺到她一直在冷顫，他皺著眉頭，無法想象當時的畫面。

“後來趁著他爸來找我們，他老婆——就是她媽，把她弄進去了，看了一眼那小孩兒，大概沒過多久，那小孩兒就咽氣了。”

話說到這裏，忽然又沈默了。

醫生推了一把桌上的紙巾給對面的兩人，傅瞬抽了兩張，“寶寶，溫度計好了，我看看溫度。”

宋笛轉過臉來，傅瞬直接將紙巾蓋在她臉上，從她嘴裏抽出溫度計。

護士小丁走過來接過去，看了看：“三十八了，準是嚇出來的。”看一眼傅瞬，“你給她看看身上，我下午看到她爸一直在打她。”

“嗯。”傅瞬點點頭，“謝謝。”

出了這麽多事情，剛才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送自己去酒店，這小白兔，真的是蠢。

“不是的，沒有。”宋笛揪著傅瞬的衣服，弱聲弱氣地道，“不要看，不要，哥哥……”

傅瞬摟著她，“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？”

“沒有，就是腦袋暈。”宋笛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，緊緊抱著他。

“那先吃點感冒藥吧。”小丁去翻自己的櫃子。

傅瞬道：“是不是要去掛號還是付錢？”

小丁拿著一板藥，對著醫生道：“喲，果然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，還挺講究。”她將藥遞過來，“我自己的，就這麽吃吧，大半夜的，別折騰了。”

“謝謝。”

“我們出去好不好？”宋笛輕輕問傅瞬。

傅瞬按著她的臉頰：“我問你，你總是騙我。你知道兩個人構建信任是很難的一件事，但如果要打破這種信任，只要一次謊言就夠了。”

宋笛聽他的口吻特別嚴肅，直瞪瞪地看著他的黑眸，眼淚忍不住地落下來，“對不起，哥哥……”

“說過很多遍你也聽不懂，我不喜歡這三個字。”

傅瞬溫聲細語地耐心道，“我沒有責怪你，只是告訴你我的想法，你可以不接受，甚至可以反駁，但唯獨不能說對不起。你明白了嗎？”

醫生和護士都聽見這話了，互相瞧了瞧，眼神中流露著意外。

傅瞬將人抱好，又問醫生道：“那他們現在是準備做什麽？病人過世後一直在那裏停放？

醫生點點頭：“要找我們院長說話，不知道說什麽……我們院長明天下午才從外省回來，他有個手術。”

“還能說什麽？說我們醫院女的太多，太晦氣，導致他兒子……”

小丁話沒說完，被醫生看一眼，逼了回去。

傅瞬道：“那當時沒提轉院嗎？”

醫生看一眼宋笛的後腦勺，見這小姑娘鴕鳥似的不願意面對，便道：“我看你是真懂點道理，那麽我跟你這樣說——人呢，這種動物是很覆雜的。”

他拿起桌上的兩支簽字筆，一支黑一支灰，“他展現出來是黑色的，其實內心是灰色的。他對著那些比他弱小的人，比如說女人，大聲呼喝，鄙視乃至於歧視，但其實內心呢？他很清楚，那只是他罵人、發洩的借口，並不是真的，他兒子的病情他也很清楚，但他需要一個口子去發洩。”

“那我們女人活該嗎？”小丁補一句。

傅瞬道：“遷怒。”他看一眼宋笛，將下面的半句話忍住了沒說出來。

醫生拿著筆敲了敲桌面。

“他不看看自己什麽樣子？我聽她老婆講，他還去賭錢。”小丁補充道。

宋笛這才擡頭悶聲道：“不要說了好不好？哥哥，我們出去好不好？”

傅瞬道：“好。”

傅瞬對醫生道：“那謝謝您了。”又對看向自己的護士道，“感謝。”

小丁指了指桌上的感冒藥，道：“拿著藥，明天早上再吃一粒。”

“行，謝謝。”

宋笛從傅瞬身上下來，“我自己走。”

“嗯。”傅瞬又抽了幾張紙巾給她，“拿好，小哭包。”

宋笛癟癟嘴，什麽委屈都沒了，只忙著去抓他的手，用力握著。

傅瞬推著行李箱帶著宋笛出了醫護室。

宋笛見他往左轉，是去電梯方向，她腳步頓了頓。

傅瞬道：“走吧，找個酒店，陪我休息會兒，那邊就別去了。”

宋笛扭了扭，“不行的，他可能會打我媽的。”

“你去了，是不是鬧得更嚴重？你不在，不是現在也沒事？”傅瞬道，“聽話，不要去了。”

宋笛往那邊看了幾眼，也沒人回頭，剛才自己離開那麽久，也沒人管自己……

傅瞬看著她又哭了，女人真的是水做的，眼淚多成這樣子，只拍拍她的肩膀，帶著她走。

電梯裏，宋笛低著頭，一言不發。

傅瞬順著她的頭發撫摸著，也沒再開口。

再怎麽樣，感同身受四個字說起來簡單，做起來難。

等出了醫院，已經是兩點多了。

傅瞬打了個出租車，拉到附近的四星級酒店，找了個房間就去沖澡。

出來時，見宋笛楞楞地望著洗手間的方向，一直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動作一動不動。

“想什麽？”傅瞬用毛巾擦著頭發，取了點溫水喝了，“躺著休息，明天感冒就好了。”

“其實我也沒理解我爸爸怎麽想的。”宋笛搖頭，望著白色的床單，“我也不理解我媽怎麽想的。”

“你不是從小沒跟他們一起過？不理解很正常。”傅瞬從行李箱裏找到換洗衣物，去洗手間穿上褲子和T恤。

出來又道：“我也不理解，你為什麽為這樣的家庭送錢。”

宋笛看一眼他，“因為這樣我就不欠他們了。”

“很多事，不能這麽衡量。”傅瞬道，“至少，父母子女之間沒有這種……”

想了想，宋笛的情況不同，住了嘴沒繼續說。

上前，單膝跪在她身邊，將人往懷裏帶，“不洗澡的話就這麽睡吧。”

他把人推進被子裏，自己則去吹頭發。

宋笛轉個身背過去，裹著被子，曲起身體，將臉都遮住。

傅瞬上了床，隔著被子將她抱住，“睡吧，別想了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，沒什麽過不去的門檻。”

宋笛悶聲悶氣地道：“你知道嗎？現在我怎麽做，都是不對的。”

“什麽意思？”傅瞬問。

“我很想對你發脾氣，我想跟你說，不要你管我，不要你對我這麽好，因為我還不掉這份情。”宋笛一字一句地道，“但是我不能發脾氣。因為你對我這麽好，我再對你發脾氣，理智告訴我這是不對的。”

“我也想抱著你，想哭，想告訴你我很委屈，很難受。但理智又告訴我，這樣也是不對的，我不能用弱小來博取你的同情，我也不能讓自己成為你的負累和包袱。你說過的，出身在什麽家庭，不是我的理由和借口……我不能用這些來綁住你。”

“還有嗎？繼續。”傅瞬道。

“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你。”宋笛道，“這太難堪了。我覺得這比我想象得難堪一千倍一萬倍一千萬倍……”

她道，“你對我好，我覺得壓力很大很大，無緣無故就有一個人對我這麽好，我……”她狠狠地擦了把眼淚，“而且我不知道怎麽還給你，你什麽都不需要，你真的什麽都不需要……這不公平。”

“那你認為什麽是公平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宋笛道，“我如果想得明白，我就不會這麽猶豫。”

“你現在不是很清醒？”傅瞬道，“你在醫院門口跟我說，你和你媽媽、弟弟都解脫了的時候，我相信你也是很清醒的。”

“是的，我很清醒。”宋笛搖著頭，“可是那清醒沒有用，那是對我家裏人的不是對你。”

“那你要怎麽樣？宋笛？你要怎麽樣？我沒有責備你的弱小，沒有看不起的家庭，甚至不會這麽做。你也不是我的負累和麻煩。”傅瞬道。

“所以這就更顯得我很差勁你懂嗎？！”

宋笛嗚咽道，“你太完美了，你太好了，你太沒有缺點了，誰都喜歡你，連家裏的阿姨都誇你，說你脾氣好，有耐心，做事情周到。”

傅瞬這還是第一次聽這種話，不免遲滯。

“你這樣什麽都不問，就跑來。跑來什麽都不問就……就義無反顧地站在我這一邊，我承認我很開心，但這種義無反顧多少讓我不能理解——你為什麽不罵我？不生氣？”

“……”

傅瞬不知道女人的想法這麽細膩，他做得不對嗎？

他以為他作為她的男朋友就應該“義無反顧”地信任她——“不對，宋笛你的想法，我不認同。”

傅瞬忽然間坐起來，“這件事一定要說清楚，不說清楚，永遠都有疙瘩。”

看一眼鼓鼓囊囊的被子，他繼續道：“你高估了我對你的信任，我不是信任你。確切地說，我的行為最根本的是信任我自己。”

“聽不懂聽不懂！”宋笛發小脾氣。

“我始終相信，我可以負起責任，就算今天‘我趕來’是錯誤的決定，那麽後果我自己可以承擔；所以我在做什麽決定的時候，都是基於我是否可以承擔後果的基礎上。就像是一場賭局，我賭的是自己，不是你，你明白了嗎？”

“不明白！”

“哎，你真的太年輕了。”傅瞬道，“我這樣說，你又要不開心，但這就是事實。”

“你就是說我，你老是說我！”

“這不是壞事。”

傅瞬深呼吸，“你看我們有很多不同的認知，但好在我們也有很多時間可以溝通。年輕不是壞事，你可以嘗試，可以試錯，可以立刻轉彎掉頭，甚至換一個方向繼續。”

頓了頓，“當然，感情就不要換方向了。”

宋笛一語不發。

傅瞬的手從被子下繞過去，抱住她，“你做決定，做選擇的時候，是不是下意識應該做一個預判？做一個後果的預測？如果，結果是不好的，你該怎麽辦？結果是好的，你又要怎麽面對？”

“我沒有，我沒有想那麽多。”

“不要賭氣。”傅瞬道，“我相信你今天趕來的時候，也已經有了自己的預判，弟弟能救過來，還是不能，包括往後你要怎麽面對你的父母，你也一定在路上想過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為什麽到了我這裏，你就想不清楚了？”

傅瞬道，“你剛才說理智告訴你，不能這樣不能那樣，那麽你的理智是否告訴你如何面對我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宋笛道。

傅瞬氣絕，真想打她屁股。

宋笛又開口道：“真的不知道，一團亂麻。根本不像家裏的事情，我來的時候是真的想了的，要是弟弟好了，我看一眼就回去。要是弟弟不好了，就幫媽媽處理後事……還想……還想帶她走，讓她跟我過。”

“那我呢？其實很多事情，結果不都是——要麽好，要麽壞。”

“可是我沒準備你來啊。你就來了。你就是個意外！”

傅瞬笑了，“傻乎乎的。”

“意外怎麽可以預判，怎麽可以準備？你別用道理忽悠我。”

宋笛說著氣鼓鼓起來，不過三秒，又洩氣，“你看，我稍微一生氣、一埋怨你，我腦袋裏的理智小人就提醒我——你都對我這麽好了，我怎麽還能對你生氣呢？”

“那你就生氣啊。你可以埋怨我，我不該來，來了影響你處理問題的理智思考，讓你不知所措。為什麽不能？”傅瞬道。

宋笛輕輕低呼一聲，“根本不可能這麽理智思考！你總是這樣，總是這樣！我怎麽可以埋怨你來？你這麽遠趕來，我還要埋怨你，這說不過去！而且你來都是為了我好！”

“有什麽關系，一碼事歸一碼事。我突然趕來，的確引起不必要的麻煩，這是我的問題，你認識到了你當然要說，如果你不告訴我，我也意識到不到，那我以後總是這樣突如其來呢？”

“……啊呀，你真的說不清楚，你就是……”

傅瞬搖頭：“我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。你想得太覆雜了，太感性了，太糾結和反覆。都到這種時刻，你的腦子裏還分什麽理智和不理智，你不累嗎？”

說完這一句，宋笛突然從被子裏竄出來，頭發亂糟糟的糊了一臉，紅紅的大眼睛瞪著傅瞬，“那我怎麽辦。我也很想任性，很想說好吧，你保護我心安理得地接受，可是不行啊！”

“停！”傅瞬道，“你這種一團亂麻的自殺式思考方式就到此結束。”

宋笛趴回去，用力扯了扯被子。

“首先，我們來解決現實問題，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統統拋開。”傅瞬道，“現在我需要了解你的問題關鍵是什麽，你要怎麽做，現在必須給我一個說法。”

看宋笛沒反應，傅瞬又道：

“偉大領袖說的多好，要分清楚是敵我矛盾還是人民內部矛盾，我們不能因為敵我矛盾就起內部矛盾，這不利於和諧家園的建設。”

“……”宋笛用屁股拱了拱他，特別用力的那種！

幼稚得可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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